巷子又深又长,像一条蛰伏的巨蟒,沉默地吞噬着城市边缘的光亮。只有尽头一盏蒙尘的老旧路灯,投下一小圈昏黄的光晕,勉强驱散些浓稠的夜色。夜风带着初冬的寒意,刀子似的刮在脸上。沈砚舟跺了跺冻得有些发麻的脚,裹紧了身上半旧的棉外套,目光固执地投向巷子口外那条更宽阔、也更喧嚣的主街方向。这个位置,既能第一时间看到从主街拐进来的人,又恰好隐在路灯投下的阴影边缘,不易被人察觉。
这是林晚公司附近最僻静的入口。几乎每周都有那么一两次,她的同事聚餐会延续到这种时辰。沈砚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守在这里了。巷子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远处飘来的油烟味,偶尔有醉汉含糊不清的哼唱声或呕吐声从主街传来,又被夜风吹散。时间缓慢得粘稠,手表指针爬行的声音,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拖出冗长的痕迹。
终于,一阵略显杂沓的脚步声和喧哗的笑语声由远及近,打破了巷口的沉寂。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互相搀扶着,摇摇晃晃地拐了进来。浓烈的酒气瞬间压过了巷子里的其他味道。被簇拥在中间,脸颊绯红,眼神有些迷离的,正是林晚。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大衣,衬得肤色更白,此刻却显得有些单薄和摇摇欲坠。
沈砚舟从阴影里往前挪了两步,恰好站在了那圈昏黄光晕的边缘。他的出现,让那几个醉醺醺的同事脚步一顿。
“哟!嫂子…呃…又来接林姐啦?”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男人大着舌头,眼神飘忽地在沈砚舟和林晚之间逡巡,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戏谑。
另一个微胖的男人眯着眼,嘿嘿笑了两声,脚步不稳地就想往林晚身边凑:“林晚…晚晚…你家这位…真是…风雨无阻啊!模范…嗝…模范丈夫!”
沈砚舟没说话,只是往前又踏出一步,动作自然地侧身,恰好隔开了那个试图靠近林晚的胖男人。他的身形不算魁梧,但站得笔直,肩膀微沉,像一道沉默的墙,将那些不怀好意的试探和黏腻的目光都挡在了外面。他伸出手,轻轻扶住了林晚微微摇晃的手臂,触手一片冰凉。
“走吧,回家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甚至没什么起伏,在清冷的巷子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让那几个还想起哄的同事讪讪地闭了嘴。
林晚似乎这才完全看清是他,迷蒙的眼睛弯了弯,露出一个带着醉意的、有些疲惫的笑容,顺从地靠着他站稳。沈砚舟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裹着厚毛巾的保温杯,拧开盖子,一股温热的、带着淡淡清甜的豆香气飘散出来。他把杯子塞进林晚冰凉的手里。
“温的,喝两口,暖一暖。”他的动作熟练得近乎本能。
林晚捧着杯子,小口啜饮着温热的豆浆,暖流顺着喉咙滑下,似乎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酒意。她满足地叹了口气,抬眼看向沈砚舟,路灯的光落在他沉默的侧脸上,投下深邃的轮廓。她带着点撒娇的口吻说:“是宋哲开车顺路送我过来的,他车就在前面街口停着,说这边巷子窄不好开进来。”
沈砚舟的目光越过林晚的头顶,果然看到巷子口外的主街上,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,车灯在夜色里亮着。驾驶座的车窗降下,宋哲那张斯文俊朗的脸探了出来,对着这边,露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、温和有礼的微笑,甚至还朝沈砚舟微微颔首示意。
沈砚舟的喉咙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他面无表情地对着宋哲的方向,也点了点头。然后,他低下头,看着林晚,声音依旧平稳:“嗯,知道了。外面冷,我们回去吧。”他扶着林晚,转身,一步一步,稳稳地走进巷子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,将身后那辆亮着灯的车,以及宋哲那温和的笑容,都留在了光与暗的交界处。
回到家,逼仄的老旧一居室,只亮着一盏光线昏黄的壁灯。林晚带着浓重的倦意和酒气,几乎是沾到枕头就沉沉睡去,呼吸很快变得绵长均匀。沈砚舟站在狭小的客厅中央,没有开大灯。窗外城市模糊的光晕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挤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痕。屋子里很安静,只有林晚细微的鼾声和老旧冰箱压缩机沉闷的嗡鸣。
他站了很久,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。终于,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。屏幕的光在黑暗中猛地亮起,刺得他眼睛生疼。他划开屏幕,点开加密相册,输入一串长长的密码。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,最终,停在了一张照片上。
照片的拍摄角度明显是偷拍,隔着餐厅明净的落地玻璃窗。画面中心,是林晚和宋哲。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,桌上似乎摆着精致的餐点和高脚杯。林晚侧着脸,正对着宋哲说着什么,脸上带着沈砚舟许久未曾见过的、放松而明媚的笑容,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。而宋哲,身体微微前倾,专注地看着她,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。最刺眼的是,林晚的头,轻轻地、无比自然地倚靠在了宋哲的肩膀上。那是一个全然信赖和放松的姿态。
屏幕的光映着沈砚舟的脸,一片死寂的灰白。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,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,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。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,眼神空洞,又像燃着看不见的冰焰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直到手机屏幕因为太久没有操作而自动暗了下去,彻底陷入黑暗。屋子里,只剩下冰箱那单调的、令人窒息的嗡鸣声,以及他自己沉重得如同擂鼓的心跳。他慢慢弯下腰,手肘撑在膝盖上,手指插进浓密的头发里,用力地抓着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黑暗中,他维持着这个姿势,像一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困兽。
日子依旧被切割成上班、下班、等待的碎片。林晚的加班和聚餐似乎越来越频繁,每次的理由都冠冕堂皇——新项目冲刺、重要客户接待、部门团建……她回来得也越来越晚,身上沾染的酒气和陌生的香水味也越发浓重。沈砚舟依旧沉默地出现在那条深巷口,像一尊设定好程序的、不知疲倦的守望石像。递上温热的豆浆,挡住不怀好意的搭讪,听着她带着醉意笑着说“是宋哲顺路送我过来的”。
只是,他递过去的豆浆,林晚有时只是敷衍地抿一口,便说喝不下;他沉默的守护,换来的是她越来越频繁的蹙眉和若有似无的叹息,仿佛他的存在本身,就是一种无形的负担和压力。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。两人之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、冰冷的毛玻璃,看得见彼此模糊的轮廓,却再也触碰不到真实的温度。沈砚舟的沉默里,开始掺杂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死寂。那张偷拍的照片,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,日夜悬在他的心上。
又一个深夜,寒风呼啸,卷着零星的雪粒砸在脸上。沈砚舟依旧站在老位置,路灯的光晕在风雪中显得更加微弱飘摇。时间已过午夜,巷口外主街的喧嚣也渐渐沉寂下去。往常这个时间,林晚她们也该散了。一股强烈的不安,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沈砚舟的心脏,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。他掏出手机,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,拨通了林晚的号码。
听筒里传来的,是冰冷而机械的女声:“对不起,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……”
关机?沈砚舟的心猛地一沉。林晚的手机很少关机,尤其是在这种聚餐的时候!他立刻又拨了两次,回应他的依旧是那令人心寒的忙音。风雪似乎更大了,寒意顺着衣领钻进来,直透骨髓。他强迫自己冷静,翻找通讯录,找到了林晚部门一个平时还算熟络的女同事小杨的电话,拨了过去。
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,背景音嘈杂喧闹,夹杂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醉醺醺的喊叫。
“喂?沈哥?”小杨的声音也带着明显的醉意,背景音太吵,她不得不提高音量。
“小杨,林晚和你在一起吗?她手机关机了。”沈砚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,但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“啊?林晚姐?”小杨似乎在努力辨认周围,“没…没看见啊!她…她好像…提前走了吧?走挺早的…宋主管…宋主管说顺路送她回去的呀!嗝…沈哥你别担心…”
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,比这冬夜的风雪更刺骨。沈砚舟的心跳骤然失序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。提前走了?宋哲送的?可人呢?!
“你们在哪里聚餐?”沈砚舟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厉色。
“在…在‘云顶’酒店…顶层那个…那个旋转餐厅…”小杨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,酒似乎醒了一点,报出了地址。
沈砚舟没等对方再说什么,直接挂断了电话。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,猛地转身,冲出深巷,冲到主街边,不顾一切地挥手拦车。风雪中,他的眼睛赤红,胸膛剧烈起伏。一辆出租车被他近乎疯狂的样子吓到,犹豫着停下。他拉开车门钻进去,报出“云顶酒店”的名字,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。
车子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疾驰。沈砚舟紧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光影,手指死死抠着座椅边缘,骨节泛白。无数混乱的念头在他脑中疯狂冲撞:那张倚靠的肩膀,林晚疲惫躲闪的眼神,宋哲温和虚伪的笑容,还有那句“顺路送她”……“提前走了”?人去了哪里?!
车子在灯火辉煌的“云顶”酒店门口戛然停住。沈砚舟扔下钱,几乎是撞开车门冲了出去。富丽堂皇的大堂亮如白昼,水晶吊灯折射着冰冷的光。他无视了前台小姐惊愕的目光和礼貌的询问,像一阵裹挟着风雪和怒意的旋风,径直冲向电梯间,用力拍下顶层餐厅的按钮。
电梯缓缓上升,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门开的瞬间,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鼎沸的人声如同实质的浪潮般拍打过来。旋转餐厅里光影迷离,人影晃动,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酒精、香水、食物和放纵的气息。狂欢还在继续,舞池里人影绰绰,卡座里推杯换盏。
沈砚舟的目光如同雷达般锐利地扫过全场。没有林晚!他看到了小杨,正和一个男人搂在一起摇晃着跳舞,满脸醉态。他拨开人群,冲到小杨面前。
“林晚呢?!”他的声音压过了嘈杂的音乐,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。
小杨被他通红的眼睛和骇人的气势吓得一个激灵,酒醒了大半:“沈…沈哥?林晚姐?她…她真的早就走了啊!大概…大概十点多就走了!宋主管亲自送她下去的!我…我亲眼看见的!”
“宋主管?他…他好像也走了吧?没…没看见他…”小杨被他盯得头皮发麻,结结巴巴地回答。
不在餐厅!沈砚舟的心沉到了谷底。他猛地转身,冲出这片令人窒息的喧嚣之地。电梯下行,他强迫自己冷静思考。酒店!人是在酒店没的!他冲出电梯,直奔酒店前台。
“我要查监控!”他对着前台值班经理,语气斩钉截铁,不容置疑,“我妻子林晚,今晚在你们顶层餐厅用餐,十点多离开后失联,手机关机!我要看她离开餐厅后的所有监控!立刻!”
他的脸色铁青,眼神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,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压迫感。值班经理被他这副样子震慑住了,加上“失联”这个敏感词,不敢怠慢,一边安抚一边立刻联系保安部。
几分钟后,沈砚舟被带进了酒店狭小的监控室。屏幕上分割着无数个黑白画面。保安在他的要求下,迅速调取了顶层餐厅电梯口和几个关键楼层走廊的监控录像,时间锁定在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。
快进,搜索,再快进……沈砚舟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,几乎不敢眨眼。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,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闷痛。
画面里,林晚出现了。她脚步虚浮,明显醉得不轻,身体几乎完全倚靠在旁边一个男人的身上,头无力地垂着。那个男人,正是宋哲!他一手紧紧揽着林晚的腰,一手拿着手机似乎在打电话,脸上没有任何“顺路送人”的温和,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掌控感。他半扶半抱着林晚,走进了下行的电梯。
沈砚舟的呼吸骤然停止,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。他死死盯着屏幕上宋哲那只揽在林晚腰间的手,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。
“跟着他们!看电梯去哪层!”他嘶声命令,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。
保安也被这画面惊住了,连忙切换电梯内部的监控。电梯轿厢内,宋哲依旧紧紧抱着几乎失去意识的林晚。电梯没有下到一楼大堂,而是在中间某个楼层——18层,停了下来!
画面切换至18楼走廊监控。电梯门开,宋哲扶着林晚走了出来。林晚的头歪在宋哲肩上,长发散落,遮住了大半边脸,身体软绵绵的,完全是被拖拽着前行。宋哲目标明确,没有丝毫犹豫,径直走向走廊深处的一个房间——1808!他掏出房卡,刷开了房门,然后,将毫无知觉的林晚半抱半拖地弄了进去!房门在他身后“咔哒”一声,紧紧关上!
监控画面定格在紧闭的1808号房门上。那扇门,像一张吞噬一切的、冰冷的巨口。
“房卡!给我1808的房卡!快!”沈砚舟猛地转身,赤红的双目如同濒死的野兽,一把揪住了旁边保安队长的衣领,巨大的恐惧和愤怒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,嘶吼声震得小小的监控室嗡嗡作响,“开门!给我开门!!!”
保安队长被他骇人的样子吓得脸色发白,但职业操守还在:“先生!先生您冷静!我们不能随便开客人的房门!这需要报警!或者联系酒店高层……”
“报警?!等警察来就晚了!”沈砚舟目眦欲裂,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,让他几乎无法呼吸。他猛地松开保安,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,转身撞开监控室的门,朝着电梯间狂奔而去!他等不了!一刻也等不了!
电梯的数字缓慢跳动,沈砚舟焦躁地用拳头狠狠砸着冰冷的金属厢壁。每一秒都像一个凌迟的酷刑。电梯门开,他像离弦之箭般冲出,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,吸走了他狂奔的脚步声,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。1808!那个如同地狱入口的门牌号就在眼前!
他冲到门前,没有任何犹豫,抬脚,用尽全身力气,朝着那扇紧闭的、象征着罪恶和恐惧的房门狠狠踹去!
一声沉闷又巨大的撞击声撕裂了走廊的宁静!实木房门在这样狂暴的力量下剧烈震动,门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!紧接着,又是第二脚!
门锁崩裂!厚重的房门带着一声痛苦的哀鸣,猛地向内弹开,撞在墙壁上,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!
沈砚舟如同煞神般冲了进去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几乎要破膛而出。巨大的恐慌和愤怒几乎让他失去视觉。然而,房间内的景象,却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,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,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动作和嘶吼。
套房客厅里,光线惨白。林晚蜷缩在巨大的沙发一角,整个人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。她身上的米白色羊绒大衣被胡乱扯开,里面的毛衣领口被撕开一道口子,露出小片苍白的肌肤,头发凌乱地散在脸上,遮住了大半表情,只能看到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惧、屈辱和未干的泪水,如同受惊过度的小鹿。
而房间里的另一个人——宋哲,他并没有扑在林晚身上。
他就站在离沙发几步远的地方,背对着门口冲进来的沈砚舟,手里紧紧握着的,不是别的,赫然是一部屏幕还亮着的手机!他听到破门的巨响,猛地转过身来。
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俊朗脸庞,此刻却是一片煞白,写满了惊骇和一种……被撞破的仓皇?他举着手机,屏幕正对着门口的方向,手指似乎还悬停在某个按键上。
沈砚舟所有的愤怒和疯狂被眼前这极度反常的一幕硬生生截断,他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,僵在门口,赤红的眼睛里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。发生了什么?林晚那惊恐绝望的样子是真的,她明显受到了伤害!可宋哲……他在干什么?拿着手机?
就在沈砚舟大脑一片空白,无法理解眼前景象的瞬间,宋哲那张煞白的脸上,惊骇的表情骤然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扭曲的、混合着庆幸和急切的复杂神情。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,猛地向前一步,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变得尖锐、高亢,刺破了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:
“砚舟哥!你终于来了!快!快报警!再晚一步证据就没了!!!”
他一边嘶喊着,一边将手中那部屏幕还亮着的手机,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,又像举着至关重要的救命稻草,不由分说地、重重地塞进了沈砚舟僵直冰冷的手里!
沈砚舟下意识地低头。手机屏幕刺眼的光让他眯了下眼。屏幕上,赫然是一个正在录制中的视频界面!画面微微晃动,但能清晰地看到背景就是这个房间,焦点对准着蜷缩在沙发上的林晚!视频还在录制中,时间码一秒一秒地跳动!
证据?什么证据?沈砚舟的脑子彻底乱了,像一锅被猛烈搅动的沸粥。林晚惊恐的眼泪,撕开的衣领,宋哲这反常的举动和嘶喊,还有手里这部正在录制林晚狼狈状态的手机……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。他猛地抬头,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宋哲,那目光像要将他生吞活剥,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三个字:
宋哲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,脸上那扭曲的急切更浓了,语速快得像机关枪,手指颤抖地指向沙发上的林晚:“是她!是王董!那个老王八蛋!他给林晚下了药!就在刚才的酒里!我…我中途去洗手间回来,正好撞见他把林晚带出餐厅!我…我察觉不对劲就跟了上来!一路跟到房间门口!我听见里面…里面不对劲!我拼命敲门,那老混蛋才开了条缝!我…我冲进来的时候,林晚已经这样了!那混蛋想跑!我…我拦不住他,只能先抢下他的手机!他…他用林晚的手机拍了…拍了照片!威胁她!说要发出去毁了她!他跑了!我刚抢下他的手机,正…正想录下现场证据报警,你就…你就踹门进来了!”
宋哲一口气说完,胸膛剧烈起伏,额头上全是冷汗,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急于证明自己的迫切。他指着沈砚舟手里的手机:“对!证据!那老王八蛋拍的照片就在这手机里!还有…还有刚才房间里的情况我也录了一点开头!砚舟哥!快报警!抓住那个畜生!林晚…林晚差点就被他…”
沈砚舟握着那部冰冷的手机,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铁。他的目光艰难地从宋哲那张写满“正义”和“后怕”的脸上移开,缓缓地、沉重地转向沙发。
林晚依旧蜷缩在那里,像一只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雏鸟。宋哲的嘶喊似乎让她更加恐惧,她把自己抱得更紧,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,只有压抑的、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,肩膀不住地颤抖。那撕开的衣领,凌乱的头发,惊惧的泪水,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控诉着刚刚发生的暴行。
宋哲的话,林晚的样子……沈砚舟的理智在疯狂撕扯。滔天的怒火和对妻子的心疼瞬间淹没了之前的怀疑。如果宋哲说的是真的……那个道貌岸然的王董!那个畜生!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杀意猛地冲上沈砚舟的头顶!他猛地攥紧了手里的手机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,几乎要将那金属外壳捏碎!他赤红的眼睛扫过凌乱的房间,最后死死盯住宋哲:
“应该…应该刚跑下楼!电梯!或者楼梯!”宋哲急促地说,脸上也充满了愤怒,“砚舟哥!你照顾林晚,我去追!不能让他跑了!”他说着就要往外冲。
“站住!”沈砚舟一声低吼,如同受伤的猛兽。他看了一眼沙发上瑟瑟发抖、显然无法独自留下的妻子,又看了一眼门口,巨大的愤怒和责任感让他几乎要爆炸。他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做出决断。他迅速掏出自己的手机,手指因为愤怒和急切而有些发抖,但拨号的动作却异常坚决。
“110吗?我要报警!‘云顶’酒店1808房!有人下药强奸未遂!嫌疑人刚逃离现场!男性,五十多岁,姓王,是XX公司的董事长!穿深灰色西装!快!请你们立刻派人过来!封锁酒店!抓捕嫌疑人!”
挂断报警电话,沈砚舟立刻又拨通了120:“‘云顶’酒店1808!有人被下药!需要急救!快!”
做完这一切,他才猛地看向宋哲,眼神锐利如刀:“你去!叫酒店保安封锁所有出口!特别是地下停车场!调所有监控!绝不能让他跑了!快去!”
宋哲被他眼中的煞气慑住,连忙点头:“好!我这就去!”他转身冲出房间,脚步匆忙。
房间里只剩下沈砚舟和蜷缩在沙发上的林晚。巨大的愤怒过后,是铺天盖地的心疼和后怕。沈砚舟几步冲到沙发边,单膝跪地,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想要触碰林晚,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和轻柔,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:“晚晚…晚晚?别怕…是我…砚舟…别怕…没事了…没事了…”
他的指尖刚碰到林晚冰冷的手臂,林晚就像被烙铁烫到一样,猛地一缩,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呜咽,身体抖得更厉害了。她依旧死死地低着头,长发遮住了脸,拒绝任何人的靠近。
沈砚舟的手僵在半空,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,痛得无法呼吸。他不敢再碰她,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,守在离她最近的地方,一遍遍低哑地重复:“别怕…晚晚…我在…我在…警察和医生马上就来…别怕…”
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。警笛声由远及近,尖锐地刺破夜空。很快,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,穿着制服的警察和提着药箱的医护人员涌了进来。现场瞬间被封锁。警察开始拍照、取证,医护人员则迅速而专业地围到林晚身边。
“女士?女士?能听到我说话吗?”一位女医生声音温和地试图和林晚沟通。
林晚依旧蜷缩着,对外界的声音反应迟钝,只是本能地抗拒着靠近。沈砚舟焦急地在一旁解释情况:“她可能被下了药!医生,麻烦你们一定要帮帮她!”
医护人员小心地为林晚做了初步检查,测量了脉搏和血压。沈砚舟紧紧盯着,心提到了嗓子眼。这时,一位负责现场勘查的中年警察走了过来,神情严肃,目光扫过沈砚舟和他手里紧紧攥着的、属于“王董”的那部手机。
“沈先生?是你报的警?手机是物证?”警察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。
沈砚舟这才惊觉自己还死死捏着那个罪恶的源头。他连忙将手机递给警察,声音因愤怒而发颤:“对!是我!就是这个手机!那个姓王的畜生用这个手机拍了我妻子的照片!威胁她!这是宋哲…就是我妻子的同事,他从那畜生手里抢下来的!里面肯定有证据!”
警察接过手机,熟练地戴上手套,仔细查看。他点开相册,快速翻动着。沈砚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既愤怒又恐惧,不敢想象里面到底拍了什么不堪的画面。
然而,警察翻看相册的动作却微微一顿,眉头紧紧皱了起来。他又点开了视频录制列表,脸色变得更加凝重。他抬起头,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溪舟,带着审视:“沈先生,你确定这手机是嫌疑人用来拍摄威胁你妻子的?”
“确定!宋哲亲口说的!他冲进来抢下来的!”沈砚舟急切地回答。
警察沉默了几秒,似乎在斟酌措辞,然后沉声道:“这部手机里,最新的照片拍摄时间,显示是今晚21点48分。内容是一些商务宴请的合影和菜品照片。之后,没有任何新的照片拍摄记录。至于视频…”他顿了顿,“最新的一个视频文件,开始录制的时间是22点25分,也就是你破门而入前大概一两分钟。视频时长很短,只有十几秒,画面晃动剧烈,只拍摄到这个房间的沙发一角和你妻子当时的状态,没有拍到任何其他人。”
沈砚舟如遭雷击,整个人僵在原地。21点48分?合影和菜品?那是在餐厅的时候!之后就没有新照片了?那宋哲说的王董用手机拍下威胁照片呢?还有视频…22点25分开始录的?那不就是宋哲自己刚刚录的?!他只录了林晚狼狈的样子?!
一股冰冷的、带着强烈不祥预感的寒意,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,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愤怒和心疼。他猛地转头,目光如同两柄利剑,射向刚刚从门外走进来的宋哲!
宋哲正一脸“焦急”地向另一位警察描述着王董逃跑的方向和体貌特征,感受到沈砚舟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,他转过头来,脸上还维持着那种愤慨和忧虑混杂的表情:“砚舟哥?怎么了?警察同志,一定要抓住那个老王八蛋…”
沈砚舟没理会他的话,他的大脑在急速运转,所有看似矛盾的碎片在冰冷的寒意中开始疯狂拼凑!林晚十点多被宋哲扶走,监控显示进了1808。王董?他今晚真的来了吗?小杨在电话里只提到了宋哲送林晚走!宋哲冲进来抢下“王董”的手机?可手机里根本没有所谓的威胁照片!视频是宋哲自己录的!他还故意把手机塞给自己,大喊“再晚一步证据就没了”…他为什么要这么做?他在掩盖什么?引导什么?
一个极其可怕、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,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闪电,劈开了所有迷雾!从头到尾,那个真正危险的、心怀鬼胎的人,根本不是那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“王董”,而是眼前这个道貌岸然、扮演着“救命恩人”的宋哲!是他把林晚带到房间!是他可能对林晚图谋不轨!是他导演了这场“捉奸”戏码!他喊出“王董下药”,是为了转移视线!他塞给自己手机喊“证据”,是为了坐实“王董”的罪行,把他自己彻底摘出去!而自己破门而入的时间,恰恰打断了他,让他来不及伪造更完整的“证据”,只能仓促录下林晚的状态,并把手机塞过来,企图引导警方去追查一个“逃跑的王董”!
“是你…”沈砚舟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,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恨意,他死死盯着宋哲,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,“从头到尾…都是你!”
宋哲脸上的“愤慨”和“忧虑”瞬间凝固了。一丝极其细微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慌乱,像毒蛇般迅速掠过他的眼底。但他反应极快,立刻换上了一副被冤枉的、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,声音也拔高了:“砚舟哥!你在说什么?!你是不是吓糊涂了?!是王董那个畜生!我拼了命才……”
“闭嘴!”沈砚舟猛地一声怒吼,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,震得整个房间嗡嗡作响,也打断了宋哲的表演。他不再看宋哲那张虚伪的脸,猛地转头,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位负责手机物证的警察,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急切:“警察同志!查!立刻查这部手机的通话记录!查所有通讯软件!查22点17分林晚被带进房间前后,这部手机有没有往外打过电话!特别是打给谁的!”
他几乎是用吼出来的,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着指向宋哲:“他在撒谎!根本就没有什么王董!或者就算有,也绝不是主谋!是他!是他把我妻子带进房间!是他图谋不轨!他刚才塞给我手机,大喊大叫,就是为了栽赃嫁祸!他需要时间伪造证据!他一定在某个时间点,用这部手机给某个同伙打过电话,让那个所谓的‘王董’立刻离开酒店制造逃跑假象!查通话记录!立刻查!”
警察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。沈砚舟的指控虽然惊人,但逻辑链条却异常清晰,尤其是结合了手机物证的时间点异常。他不再犹豫,立刻对身边的技术警员下令:“立刻核查这部手机所有通讯记录!重点排查22点15分至22点30分之间的所有呼出记录!调取基站信息,核实通话对方身份!快!”
技术警员立刻接过手机,连接上便携设备开始操作。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设备运行的轻微嗡鸣声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屏幕上。
宋哲的脸色,在沈砚舟吼出“查通话记录”几个字时,终于彻底变了。那层精心伪装的“震惊”和“冤枉”如同劣质的墙皮般片片剥落,露出了底下无法掩饰的、灰败的底色。他的眼神开始剧烈地闪烁,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,身体几不可察地向门口方向挪动了半步。
沈砚舟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他,像锁定猎物的鹰隼,全身肌肉绷紧,堵死了他任何逃跑的可能。
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秒一秒地爬行。突然,技术警员猛地抬起头,声音带着一丝发现关键线索的急促:“报告!查到了!22点20分,也就是监控显示目标人物(宋哲)进入房间后大约三分钟,这部手机有一个呼出记录!通话时长27秒!对方号码是……”
“机主实名登记信息显示——王振邦!正是XX公司董事长!”技术警员的声音斩钉截铁!
22点20分!宋哲进入房间后仅仅三分钟!他用“王董”的手机,给王董本人打了一个电话!通话27秒!在这27秒里,他说了什么?!
“跑!立刻离开酒店!”——这必然是唯一的内容!为了制造“王董”仓皇逃跑的假象!
根本没有什么撞破暴行、勇斗歹徒!只有一场自导自演、企图嫁祸他人、将自己伪装成英雄救美者的卑劣阴谋!宋哲才是那个将林晚带入房间、意图不轨的真正恶徒!而那个所谓的“王董”,或许只是他用来转移视线、甚至可能是他提前设计好用来背黑锅的一个棋子!
“宋哲!”警察厉声喝道,威严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了面如死灰的宋哲,“你涉嫌非法拘禁、意图强奸未遂、伪造证据、诬告陷害!现在,请跟我们回局里接受调查!”
冰冷的手铐“咔嚓”一声,铐住了宋哲那双曾经递过纸巾、也精心策划过阴谋的手腕。他被警察押着,踉跄地经过沙发。沈砚舟没有看他,他的全部心神都在那个蜷缩的身影上。医护人员正在轻声安抚,准备将林晚转移到医院进行更详细的检查和治疗。
沈砚舟走到担架旁,看着林晚苍白脆弱的脸,紧闭的双眼,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。他伸出手,极其轻柔、极其珍重地,用指尖拂开她脸颊上被泪水黏住的发丝。这个细微的动作,让一直处于惊惧麻木状态的林晚,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。
她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。那双曾充满迷离、疲惫,也曾盛满惊惧绝望的眼睛,此刻如同被暴雨洗刷过的天空,虽然依旧残留着惊悸的阴云,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了沈砚舟的身影。她的眼神里,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和疲惫,没有了被撞破“秘密”的闪躲,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、深不见底的脆弱,和一种近乎陌生的、小心翼翼的探寻。
她看着他,嘴唇微微翕动,似乎想说什么,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极其细微的、带着无尽委屈和后怕的呜咽。一滴滚烫的泪,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,无声地滴在担架洁白的床单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。
沈砚舟的心,被这滴泪狠狠烫了一下。他俯下身,靠近她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,嘶哑却无比坚定地说:
“晚晚,别怕。灯,永远在巷口。回家,这次,我带你回家。”
他伸出手,紧紧握住了林晚冰凉而颤抖的手指。这一次,林晚没有躲闪。她冰凉的手指在他温热的掌心下,极其轻微地、试探性地,蜷缩了一下,然后,慢慢地、慢慢地,回握住了他。
像是溺水之人,终于握住了那根永不沉没的浮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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